通过了动物实验，就要进入临床试验了。
 按照顾方舟设计的方案，临床试验分为Ⅰ、Ⅱ、Ⅲ三期。
 Ⅰ期临床试验主要观察疫苗对人体是否安全，有无副作用，只需少数人受试。Sabin教授正是困在了这一步，难以前进。
 对顾方舟来说，这也是他最难迈出的一步。尽管动物实验已经证明了疫苗的安全，但人和动物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对动物安全的，对人未必安全，只有在人身上测试通过，疫苗才能真正算作安全。
 这是一个自强、忍耐、奉献的年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顾方舟和同事们决定自己先试用疫苗。
 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对疫苗有充分的信心，另一方面，是为国奉献的情结深深地包绕着他，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冒着有可能瘫痪的危险，顾方舟喝下了一小瓶疫苗溶液。疫苗没有颜色，样子和白开水差不多，但比白开水要苦。顾方舟几乎是一口气地把它喝进了肚子。
 随后便进入了观察期。他终于能够放下手头的工作，进行短暂的休息了。他似乎毫不担心会有什么不适，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果然，一周过去了，顾方舟的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然而，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因为他面临着一个他一直担忧的问题——成人大多本身就对脊灰病毒有免疫力，即使疫苗有毒，也难以感染他们。而这疫苗是要给孩子服用的，所以，必须证明疫苗对小孩也安全才行。
 那么，找谁的孩子进行试验呢?又有谁愿意把孩子留给顾方舟试验呢?如果疫苗有毒，一家人就被毁了啊!
 望着已经进展至此的科研，顾方舟咬了咬牙，毅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让自己刚满月的儿子参加临床试验!
 古往今来，为了科学事业，有很多科学家作出了牺牲：居里夫人为了研究镭，最终因接受过量辐射而死;牛顿为了进行试验，曾用一根粗针扎在自己的眼睛与眼骨之间，然后用粗针的顶端压迫眼球，不可谓不大胆。但这些科学家都是拿自己做试验对象，何曾有顾方舟这样，自己试完了还拿孩子试的?仅此一举，这份对事业的执着、对人民的忠诚，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顾方舟的儿子刚刚满月，粉嘟嘟的，眯着眼睛，时而凝视着顾方舟，时而吸吮自己的小指头。这个鲜活的生命，让家中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如今，要拿儿子做试验对象，妻子要是知道了，不知会发多大的火。尽管他深知妻子对自己工作的支持，但他的行为，不是一位母亲所能承受的呀……
 “不，我不能告诉以莞!”想到这里，顾方舟决定偷偷给孩子服用疫苗，独自承担有可能面临丧子之痛的巨大压力。他对后果很清楚，如果疫苗不安全，孩子轻则瘫痪，重则死亡……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专注于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顾方舟过得尤为艰难。白天做科研，他就把儿子带在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一不留神就发生了不测。夜深人静时，大地陷入了酣睡，星光似乎都渐渐黯淡，顾方舟却不敢大意，他守在孩子的床边，等到孩子甜甜地进入了梦乡，才敢洗漱就寝。
 纸里包不住火，妻子还是得知了儿子被丈夫拿去进行试验的消息。她“质问”顾方舟这是不是真的，顾方舟只好小心地承认了。让他欣慰和感动的是，经过顾方舟的耐心解释，妻子不但没有怪罪他，还宽慰他儿子一定会平安的。
 在顾方舟的感召下，同事们也纷纷给自己的孩子服用了疫苗。这些初为人父母的年轻人们，用一种看似残酷的执着表达着对国家、对人民、对科学的爱。这是科学史上值得记载的壮举，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辉煌史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每天早晨，顾方舟和同事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此时此刻，这些孩子不再只属于自己的父母，也属于大家。从同事们的微笑中，顾方舟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对疫苗的安全性有了更充足的信心。
 测试期慢慢过去了。面对孩子们一张张依然灿烂的笑脸，顾方舟和同事们喜极而泣、相拥庆祝：疫苗是安全的! 努力没白费，疫苗是安全的!
 Ⅰ期临床试验的顺利通过，极大地鼓舞了顾方舟。他知道，美国正是卡在这一步无法前进，才导致活疫苗迟迟不能问世。如今，自己和同事们已经顺利地攻克了这一难关，后面的困难也不用再害怕了。
 Ⅱ期临床试验是药效的初步评价，主要考察疫苗的有效性，观察血清学、病毒学效果。也就是说，通过Ⅱ期临床试验，顾方舟就可以知道疫苗对人体预防脊灰到底有没有效果，有多大的效果。
 对新药来说，Ⅱ期临床试验也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坎，很多药都败在了Ⅱ期临床试验上，尤其是中成药。著名的阿斯利康公司在对抗结肠癌药物Recentin进行Ⅱ期临床试验时，悲哀地发现新药虽能延缓病程，但对提高整体存活率却毫无帮助。阿斯利康公司不得不终止了此药的开发，前期投入的大量资金就这样被迫浪费了。
 与Ⅰ期临床试验相比，Ⅱ期临床试验需要更多的受试者，因为只有证明对很多人有效，疫苗才算真的有效果。好在由于已经证明了疫苗的安全性，在政府的配合和帮助下，找更多的人做Ⅱ期试验也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了。
 几乎与此同时，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这进一步鼓舞了顾方舟。在综述文章《小儿麻痹减毒活疫苗的目前状况和前景》中，顾方舟总结了当前世界各国的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研制和使用情况：
 目前世界上已有600万人口服了小儿麻痹活疫苗：苏联400万，捷克14.3万，刚果32万，拉丁美洲100万，墨西哥50万，新加坡20万。
 1960年，在成立了专门机构、制定了研究方案后，40万人份的疫苗在北京、上海等15个城市投放，城市中所有7岁以下的儿童成为临床Ⅱ期试验的受试者。
 顾方舟的工作，就是每天分析这些城市的医生们反馈的数据。
 首先，让他更为放心的是，根据对其中40余万名口服活疫苗儿童的观察，没有发现发生麻痹型脊灰的情况。也就是说，疫苗被更多的儿童证明是安全的，这也证实了顾方舟在Ⅰ期试验时得出的结论。这些孩子服疫苗后的反应，最多只是有一些低热，一两天就退了，这是服用大多数疫苗都可能有的正常表现;有的孩子还有一些轻微反应，比如拉肚子、恶心、肚子疼等，也在两三天内自己痊愈了。
 医学检查中，我们常用阳性、阴性分别表示体内有无某种成分，阳性表示有，阴性表示没有。比如，我们去做检查是否得了乙肝的“乙肝五项”时，常常有五项全阴、大三阳、小三阳等说法，此处的“阳”就是指有要测的抗原、抗体，“大三阳”“小三阳”都表示检测出了其中的3项，“阴”就是指没有，“全阴”表示5项均未检测出。
 我们已经知道，疫苗的作用是激发人体产生抗体。人本身没有脊灰抗体，也就是脊灰抗体阴性。使用了疫苗后，如果人体内产生了抗体，即由阴性变成了阳性，我们就称之为“转阳”。疫苗的转阳率，就是说该疫苗能够使百分之多少的人转阳，这是评价疫苗效果的重要指标，自然也是顾方舟非常关注的数据。
 令顾方舟欣喜的是，他们生产的40万人份的疫苗效果很好。血清学研究表明，Ⅰ型、Ⅱ型活疫苗中和抗体转阳率均在90%以上，Ⅲ型略低，但也高达75%～82%。这表示疫苗是非常有效的，绝大多数人都能产生脊灰抗体，从而抵抗脊灰疾病。
 这一研究成果，标志着Ⅱ期临床试验取得圆满成功。顾方舟立即着手试验的最后一步——Ⅲ期临床试验。
 Ⅲ期临床试验，是对疫苗的最终大考：流行病学检测。顾方舟已经从理论上证明了疫苗能使人产生抗体，但要证明疫苗能真正降低脊灰的发生率，即理论能被成功应用于实践，还需要流行病学检测。这就需要在更广泛的人群中应用疫苗，如果能证明疫苗确实能削减流行高峰——比如证明用疫苗的地区比没用疫苗的地区脊灰发病率显著降低，或者用疫苗后脊灰的发病率较前些年同期有显著降低——就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证明疫苗是有效的。
 一句话，流行病学效果是检验疫苗最终的也是最重要的指标。
 顾方舟将受测人群从40万人一下子扩大到200万人，在北京、天津、上海、青岛、沈阳等大城市展开了试验。选择这些大城市的好处是，能够快速、高质量地分发疫苗和收集数据。
 经过近一年的密切监测，顾方舟得到了这200万小儿服用疫苗后的流行病学数据。对数据的分析表明，各市脊灰发病率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此外，各市脊灰流行季节也发生了显著变化。过去，流行季节多在7、8、9月，也就是集中在夏季。而服用疫苗后，全年每个月的发病率没有显著区别，疾病的季节性变化不再明显。在上海、天津和青岛，脊灰的流行高峰基本消失了。
 于是，顾方舟得到一个意料之中却又令人兴奋不已的结论：国产疫苗是安全、有效地预防脊灰流行的生物制品!
 三期临床试验的圆满成功，表明顾方舟研究的疫苗可以投入生产，给全国儿童服用了。他为这个结果已经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冒了太多的风险，做了太多的牺牲，如今，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顾方舟的斗志再次燃烧了起来。他和同事们斗志昂扬地进入了最后的攻坚战：疫苗的大规模生产。然而，当他们卯足了劲儿决心大干一番时，却发现一切都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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