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鸭绿江畔。
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都白得耀眼。偶尔一声鸟啼,伴着踏在蓬松的雪上的清脆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动听。
顺着地上的一串脚印看去,是两个穿着墨绿色军大衣的人。从他们匆忙的脚步和焦灼的神色上看来,显是无暇欣赏这静谧的雪景。这个人,就是大连卫生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顾方舟。
大学毕业前,同学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自己的前途。在那时,每年的医学毕业生凤毛麟角,远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因此,这些中国的未来精英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如愿成为医生。
1949—1950年顾方舟实习时与患儿合影
闲聊之余,大家发现一向活跃的顾方舟却不讲话,而是微笑着坐在那里听同学们讨论。在大家的印象中,顾方舟聪明、灵活,是个做外科的好料子,于是就有人问道:“小顾,你是要做外科医生的吧?你看你那双手,做实验那么灵活,做手术肯定是个好手!”
“我才不做医生,我要研究公共卫生!”
“什么?我们班居然有人不去做医生! 而且还是一向被认为是外科好料子的顾方舟?”顾方舟一开口,同学们就目瞪口呆了。那时,“爱国卫生运动”刚刚起步,全国公共卫生状况极其糟糕,做公共卫生是个十足的苦差。另外,医生待遇好、地位高,哪是平常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公共卫生能比的?就连恩师严镜清都曾自嘲般地感叹:“还是治疗医学好,预防医学商品价值低。”
“当医生一年才能救多少病人啊? 我们国家这么苦,正缺公共卫生行业人员,我做这个,一年能拯救成千上万的人呢!”顾方舟雄心勃勃地解释道。这些年的经历早已震荡和洗涤了他的内心,让他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富足,个人根本无法独善其身,只能苟活于世! 只有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自己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如果人民不幸,生活在肮脏、污泞的环境中,时刻面临着疾病的威胁,自己的医生做得再体面,能安心工作吗?
就这样,顾方舟来到了大连卫生研究所,从事痢疾的研究工作。
大连卫生研究所由日本人于1924年创办。在抗日战争时期,卫生所交给了臭名昭著的731部队,所长是日本陆军少将、细菌战犯安东洪次,卫生所也因此成为日本生产生物武器、发动细菌战的基地。日本投降前夕,该所开除了全部中国工人,并进行了有计划的破坏——主要设备和资料,或运回日本,或沉于深海,或遭焚毁。
日本投降后,作为苏联出兵东北的交换条件,苏联接管了大连(当时称旅大市),也接管了大连卫生研究所。解放后,大连卫生研究所建制划归大连大学,由大连市委医委会负责人廖鉴亭担任所长。从此,大连卫生研究所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自己管理的大连卫生研究所。
20世纪50年代顾方舟的母亲周瑶琴
顾方舟将母亲也接了过来。此时的周瑶琴已达天命之年,她的面容还是那样安宁,但眼角上却绽出了丝丝细密的鱼尾纹,两鬓如霜的白发和被痛苦岁月压得略微弯曲了的脊梁,让她显露出了些许苍老——她辛劳了大半辈子,又有谁能体会,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都养大成人、养大成才,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受过多少委屈、咽下多少酸楚?如今,她终于不用再一人操持她的助产医院,终于不用再为一家人的生计伤透脑筋了。把母亲接到大连的那一天,顾方舟突然意识到母亲老了,自己终于长大了。
组织给周瑶琴分配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职务——大连卫生研究所幼儿园主任。周瑶琴和婴儿打了半辈子交道,如今照顾小孩自然得心应手。她慈祥、耐心、博爱,让孩子们和顾方舟一样,感受到温暖和幸福,对她充满敬爱。因工作成绩优异,周瑶琴还被选为大连市优秀工作者。
大连卫生研究所主要从事疫苗的研究和生产工作,尤以鼠疫和天花为重,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北重要的天花疫苗生产基地,每年能生产4000万人份的疫苗。顾方舟在这里的工作,主要是跟随苏联专家葛洛·毕兹夫人学习。
彼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庄严宣告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耳畔。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天,北方邻国苏联就宣布与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从此两国进入蜜月期。为了帮助中国,苏联向中国提供了大量援助,各领域的专家也来华提供技术支援。
葛洛·毕兹夫人就是来华的技术专家之一。她是一个严谨而又热情的科学家,顾方舟跟随她研究的是痢疾噬菌体。我们知道,痢疾是由一种叫痢疾杆菌的细菌造成的,而噬菌体是一种可以吞噬细菌的病毒,可以将痢疾杆菌消灭掉,从而起到抗痢疾的作用。
实际上,这是顾方舟第一次系统地接触科研——在校期间,更多的是临床知识和技能的学习。但他勤奋、认真,很快就掌握了研究方法,还在研究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因为他坚信,要是自己的工作能够帮助消灭痢疾,将会造福很多人!
在大连大半年的日子是充实而又欢乐的。他每天都会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然后回家,和母亲、妻子说说话。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让他迅速地成熟起来。
这年年中,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踏过鸭绿江”,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作着生死搏斗,战争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著名作家魏巍在前线采访了三个月后,写就了《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脍炙人口的通讯报道很快轰动全国,还被选人了教科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然而,战场上的英雄未必扛得住疾病的侵袭。在艰苦的战争条件下,人的抵抗力本身就会下降,而难以避免的外伤又大大增加了感染的风险,加之美国在战争中大量使用细菌,最终导致很多战士感染了痢疾。
痢疾的典型症状是发热、肚子疼、拉肚子,虽然大多情况下并不凶险、不至于死亡,但其广泛地流行严重威胁着战士们的健康,也严重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因此,在大连研究痢疾的顾方舟被紧急调往鸭绿江畔中朝交界的新义州,负责伤员的痢疾防治工作。这便有了开头的这一幕。未婚妻李以莞也被调入志愿军东北军区司令部后方医院管理局,在第五、第九、第十一医院工作。
顾方舟每天的工作并不沉重:将自己从大连带来的几箱痢疾噬菌体给患病的战士服用。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走近战场、走入战争。尽管自少年起自己便经历着各种战争,但与伤员的频繁接触仍让他的内心感到震撼:被炮火炸烂的衣服、沾满了血渍的纱布、失去了双腿但强颜欢笑的战士、强忍住痛苦呻吟的英雄……他的内心升起一股雄心壮志:自己一定要做好公共卫生事业,不让祖国人民再承受疾病的痛苦!
谁知,顾方舟刚刚适应这里冰天雪地的生活,就接到了一份电报。电报是组织发来的,上面只有简洁有力的四个字:速回大连。
来这里之前,组织和顾方舟谈话,让他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顾方舟已准备在这里呆上三年五载。而今才仅仅一个月,组织就召唤自己回去,这是为什么呢?顾方舟心里不禁嘀咕:难道是自己犯了错误吗?
组织未向他解释返程理由,他也无从问起,只知要赶紧回大连。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向同事匆匆告别,便启程返回大连了。
当时,国家的铁路资源还很稀缺,鸭绿江到大连的铁路没有客运线。顾方舟为早日赶回大连,在志愿军的帮助下,找到一辆货车,钻了进去。
一列货车如箭一般奔驰,货车的最后一节,坐着好不容易才挤上车的顾方舟。火车尖锐地吼叫着,嘶嘶地喷着气,房屋、茅舍、树木、田野……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越往前方,积雪越少,天空晴朗,太阳好像更加温暖了,大自然都透露出春天的气息。顾方舟在火车中满怀着疑惑,向大连驶去。他还不知道,一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机会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