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是最佳防卫

我在“素食者协会”里被当选为干事，于是打定主意每一场会议都要参加，但在会议上我总是很难开口发表意见。欧菲尔德博士有次跟我说：“你跟我说话时都没问题，但为什么你在委员会议上从不开口？你真是一只雄蜂（意指懒惰、没用）。”我听得懂这讥讽的言外之意，蜜蜂总是忙碌不已，但当中的雄蜂则是彻头彻尾的懒虫。当众人在会议上畅所欲言时，只有我沉默地坐着，看起来的确很怪。并不是我不想说话，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而且其他干事看起来都比我见多识广。每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开口时，大家已经要进入下一轮的讨论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次会议要针对某项重大问题进行讨论，我心想这场会议不可缺席，也觉得总是默默投票是怯懦的行为，就这样讨论开始了。协会的主席是奚尔斯先生，他是泰晤士铁厂的老板，也是一名清教徒。这个协会可以说是完全仰赖他经济上的支持，委员会的干事大部分是他的下属，以推广素食闻名的艾林森博士也是干事之一。除了推广素食，艾林森博士还大力鼓吹节育，在劳工阶级间倡导节育方法，但奚尔斯先生认为这样有亏道德，而“素食者协会”的目的不单是改变饮食习惯，也包括道德改革，所以有人提出，有反清教徒想法的人，如艾林森博士，不该留在协会，因此提出了一项动议，要逐艾林森博士出会。我对这问题大感兴趣，艾林森博士提倡的人工节育法在我看来确实危险，本身是清教徒的奚尔斯先生也有资格反对；我对奚尔斯先生的为人及他的慷慨大度一向很景仰，但我认为，仅因为某人不认同清教徒的道德观是本协会的目标之一，就要逐他出会，是非常不恰当的做法。奚尔斯先生想要驱逐非清教徒者出会，是他个人的欲望，而这跟协会宣扬的目标没有关系，毕竟这个协会是为了推广素食，而非为任何教派进行道德倡导。因此，我认为只要是素食者都可以是协会的一员，他的道德看法如何跟协会无关。

委员会还有其他干事与我持相近看法，但我觉得自己有表达意见的必要，问题就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没有勇气公开说话，因此决定用写的方式表达。开会前，我将写好的纸条放进口袋里。就我记忆所及，当时我甚至连念出来都不敢，主席只好叫别人代念。艾林森博士最后还是被逐出协会了。就这样，我发现自己在这第一场争战中，是站在输的这一方，不过至少我拥护的目标是对的，这点让我深感安慰。我记得好像在这次事件后，我就辞去干事一职。

在英国时我都是这么怕羞、胆怯。社交场合只要有六七个人在场，就会让我发窘到说不出话来。

有次我跟马兹穆德先生一起去文特诺，和一个吃素的家庭同住。《饮食的伦理》的作者哈沃德先生也来到这个海岸胜地，他见到我们，邀请我们在一个推广素食的集会上演说。我已经先确认过可以用朗诵方式来念演讲稿，我也知道有很多人会这样做，目的是让演讲更流畅简洁。要我即席演说是绝对办不到的，因此我事先写好演说稿，站起来准备朗诵，但我发现自己办不到。尽管演讲稿还不到一页长，在念的途中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颤抖，马兹穆德先生只得替我念，他的发音标准、言辞动人，赢得满场掌声。而我只觉得羞愧，同时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十分难过。

我最后一次尝试在英国公开演说，是在准备回家的前夕。不过这次情况还是没变，我的表现同样可笑，我邀请一些吃素的朋友到前面提到过的霍尔本餐厅聚餐。我跟自己说：“素食餐当然可以在素食餐厅举办，但在一般餐厅举办又有何不可？”于是我与霍尔本餐厅的经理商议，精心安排了全素的餐点。素食朋友对这次的安排都表示欣喜。其实晚宴只是为了享受一顿美食，但西方人已经发展出一套艺术，在晚宴上必得有音乐、演说等等精彩表演；我办的这场小小晚宴自然不能例外，也要有演说。轮到我上台发表时，我站了起来。事前我已绞尽脑汁想好一篇短短的演讲稿，只有几句话而已，但真正开口时，我只说了第一句话就说不下去了。我曾经读过英国散文家约瑟夫·爱迪逊第一次在下议院演说时的故事，那时，他连说了三次“我认为”，后头却无以为继，一名同僚站起身说：“这位先生想了三次，却想不到任何东西。”我很想用这个故事当材料，讲出一段趣味横生的话来，但才说了一句话就顿住了。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结果为了表现幽默却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笑。我匆匆说了一句：“在此我要感谢各位先生出席，让我倍感光彩。”就坐下了。

我是去了南非之后，才克服这个害羞的毛病，不过我始终未能完全克服。我依旧没办法即席演说，尤其是面对陌生观众时我总会迟疑，演说对我来说是能免则免。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是很喜欢邀集一群朋友言不及义地畅谈。

我必须说，我的害羞胆怯除了偶尔让众人发笑以外，并未为我带来任何不便。情况恰恰相反，害羞对我是有利的。我说话迟疑的毛病，原本让我觉得十分恼人，但现在却不失为一种乐趣。最大的好处是，这毛病教会我惜字如金，我也自然而然养成节制思想的习惯。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很少说出或写下未经思索的废话。我从未因说出的话、写出的文字懊恼悔恨，因而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从未因此浪费时间。经验教导我：如欲追求真理，人必须历经灵性的锻炼，学会沉默。人天生有夸大、压抑或隐瞒部分真相的倾向，唯有沉默能战胜此缺点。话少的人鲜少说出不当的言语，他的话在说出口前是经过仔细思考的。我们身边总有许多人说话急躁，每当开会时，主席都会接到一堆要求发言的纸条，一旦主席同意发言，大多数发言者都会超出时间限制，要求再多一些时间，然后不等主席同意便径自往下讲。这些闲话很难说对世界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因此生性害羞其实是我的最佳防卫，让我不说废话，让我得以成长，使我得以辨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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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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