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种族隔离制在南非存在了300多年，这种制度以排斥和剥夺原住民族及其他“非白人”族群的生存和发展权利来维护欧洲移民后裔对南非土地与资源的控制。这种排他性的制度是以不平等为特征，以“白人是上帝的选民”为价值判断的种族歧视制度，它建立在压制人口的多数这一基础上，因而是不可能持续的。新南非成立后，政府在保证国内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的同时，从各个方面努力消除种族隔离制的影响，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南非执政党非国大的民族政策实际上源于曼德拉的民族和解思想。^[1]曼德拉在1989　年3　月从监狱中写给白人总统博塔的信中要求政府和非国大在谈判中须重视两个中心问题：在一个统一国家实行多数统治的要求;白人对这一要求的关注和多数统治不意味黑人对白人施加统治的结构保证。^[2]在与博塔会见时，曼德拉表示，黑人反对白人种族主义政权的斗争可看作是“一场不同肤色的兄弟之间的斗争”。^[3]此时的曼德拉已开始考虑政治解决的前景。他希望看到一个统一而非分裂的南非，黑人摆脱白人少数政权的统治而当家作主，白人与黑人并肩参与国家管理。他明确表示，“当我从监狱走出的时候，同时解放被压迫者和压迫者成为我的使命。”^[4]对日益临近的以非国大为代表的黑人的胜利，白人政府忧心忡忡。

20多年来新南非的发展从根本上解除了白人的忧虑，使南非的民族和解政策得到落实。在民族问题上，南非过渡政府的主要挑战来自两个方面：　因卡塔自由党代表的祖鲁族传统势力要求实行联邦制^[5]与阿非里卡人中的白人保守势力要求建立“民族国家”。面对这些复杂的局面，曼德拉领导的非国大通过谈判和合理的权力分配，逐渐化解了因卡塔自由党的强硬要求，并使白人极端派的力量日渐削弱。

在国家政策层面，与民族问题有关的法令、规定或措施体现在以下方面。

对种族隔离制时期的罪行持揭露从严、处理从宽的政策　1995年11月29日，根据曼德拉总统签署的《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1995年34　号法令)，南非政府建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简称TRC)，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斯蒙·图图任主席，由各界著名的中立人士17人组成。委员会被赋予的历史性任务包括：(1) 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以理解的精神超越过去的冲突和分裂，通过调查与听政，对1960年3月1日至种族隔离制度废止期间发生的粗暴侵犯人权的罪行进行认定。(2) 对于彻底坦白全部相关犯罪事实者给予赦免，但其行为必须是出于政治动机，其坦白符合法令要求。(3) 确认并公布受害者的下落，通过给予受害者机会讲述自己受害的情节以恢复其人格和公民尊严，并对给予他们的赔偿措施提出建议。(4) 编写一部报告，记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在履行上述三项职责时的活动和结论，包括对今后避免发生侵犯人权问题的措施建议。^[6]

我们注意到，尽管“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处理的是种族问题，但委员会在审理过程中是以人性、人权和人格为原则的，并未刻意强调种族或民族问题。“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始于1995年12月16日(南非和解日)，报告完成于2003年3月21日(南非人权日)。从1996年到2003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共审理212万多个案例。到2003年3月“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提交最终报告时，共有1200人获得大赦，当时大赦的申请与审定仍在继续。^[7]

各族语言的使用受宪法保护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重要文化特征。“由于地方民族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文化民族，即以自身的语言文化和传统习俗为其主要标志，因此，国家文化教育政策的制定对地方民族主义的演变至关重要。学校使用何种语言教学，学校教材和课程设置以什么为主，学校招生的各民族比例等等，这些因素对国民文化的建构和地方民族文化的取向是十分关键的。”^[8]根据1996年的统计数据，占全国人口22.9%的人的母语是祖鲁语，说科萨语的有17.9%，说阿非里卡语的14.4%，说佩迪语的有9.2%，说英语的8.6%。^[9]到2001年，说祖鲁语的已达23.8%，科萨语的比例下降为17.6%，阿非里卡语的有13.3%，也下降了1个百分点，说佩迪语的有9.4%，说英语的有8.2%。^[10]为了尊重南非公民的权利，满足各族人民的需要，宪法规定了11种官方语言。对不同民族使用不同语言有以下具体措施。

第一，语言的使用受到宪法保障。南非宪法(ACT108，1996年)规定，每人都有权根据自己的选择说某种语言或参加某种文化生活，但任何人都不许在行使这些权利时违背《权利法案》的有关规定。政府专门为保持多种语言成立的泛南非语言委员会可根据自己的创议或收到的书面投诉对任何违反语言权利、语言政策或语言实践的行为进行调查。^[11]

第二，教学语言受到宪法保障。宪法规定，每一个人都有权在任何可实施的条件下自己选择用某种语言教学。使用某种特定教学语言必须遵守国家有关保持多元文化的政策。

第三，政府部门使用语言受到宪法保障。宪法规定，国家和省份可使用任何官方语言来进行工作，但必须考虑到使用情况、可行性、成本、地区环境以及整个民族或特有省份人民喜好与需要的平衡。政府至少必须使用两种官方语言。所有的官方语言都应该享有同等地位，受到尊重，并在使用中受到平等待遇。

然而，一些当地语言由于长期缺乏行政上的支持已呈现出消亡的迹象。为了保护这些文化传统与文化遗产，政府采取了一些积极可行的政策以加强这些语言的使用度，同时也力求平等和公正的政策。尽管存在着关于多种语言的规定，但在公共社会生活中开始出现转向一种语言的趋势。在多个政府部门，英语开始成为交流的主要工具。^[12]这种趋势也出现在政府发行的对全国具有某种重要性的出版物和文件中。记录南非议会每场辩论并定期出版的《议会议事录》(HANSARD)保持着议员发言使用的即时语言，但在必要处往往附有英文翻译。议会也准备以其他语言发行《议会议事录》，并正在考虑有关语言的各种政策取向。

不同宗教信仰受到宪法保护　南非是一个多宗教的国家。根据2000年的统计数，南非约3/4的人(3250万)信仰基督教，约占总人口的75.49%，其中又分为十余个教派。其他宗教的信仰者约有148.1万，占总人口的3.44%。其中穆斯林约有59.8万人，占1.39%，印度教徒有58.1万，约占1.35%，犹太教徒有7.3万，占0.17%，持非洲传统信仰者约有1.7万人，占0.04%，还有其他信仰者20.7万。无宗教信仰者和不确定者共有907万人，所占比例相当大，约为21.07%。从南非不同民族看，白人、大多数有色人和60%的黑人信奉基督教新教或天主教;亚裔中约60%信奉印度教，20%信奉伊斯兰教;部分黑人信奉原始宗教。概言之，多于3/4的南非人口信仰基督教。其他主要的宗教人口为印度教信徒、穆斯林和犹太教信徒。其他很少一部分人不属于任何主要宗教，他们将自己界定为传统主义者或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13]

在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宗教矛盾既不可能避免，也不可能永远消除;只有正确认识和妥善处理宗教矛盾，才能构建和谐宗教关系，促进国家民族建构。否则，很容易引起政局动荡、族际关系紧张甚至导致内乱。南非宪法在第一章基本权利第15款保证宗教、信仰和主张的自由，但是规定宗教活动必须遵循自由和自愿的原则，必须符合宪法有关条款的规定。这样，信仰自由受到宪法保护，官方政策不干涉宗教实践。

对白人极端主义者采取宽容政策　对于一些白人极端主义者的做法，新政府并未一味抵制，而是采取宽容的政策。临时政府成立后，一些坚持白人种族高于黑人种族的阿非里卡人根据临时宪法成立了阿非里卡人“民族国家理事会”(Volkstaat　Council)，为以后建立所谓的“阿非里卡人家园”作准备。新政府建立后，为保障这些白人的权利，专门制定了《民族国家理事会法》(1994年30号法令)，使按照临时宪法成立的“民族国家理事会”成为正式的法定机构，其职责是向政府提供有关“阿非里卡人家园”的合理性和现实性。该理事会在1996年初也未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14]尽管如此，1996　年南非新宪法仍然保留了有关阿非里卡人对“民族国家”问题继续探求的条款。

阿非里卡人保守势力并未放弃建立“民族国家”这一企图。一些白人极端主义者甚至买下北开普省的一块不毛之地，建立一个排斥黑人的阿非里卡人“敖兰尼亚村”(Orania)，600　多村民(包括妇女儿童)在铁丝网围绕的村庄生产、生活、学习。这些人的目的是保存阿非里卡人的文化和特征，并打算将敖兰尼亚扩大和发展为一个“民族国家”。这种试验虽然缺乏现实可行性，但是它成为一些固守阿非里卡民族主义的人们的精神寄托和文化象征。南非政府采取宽容的态度，容许敖兰尼亚存在，并鼓励它参与地方政府的选举。^[15]

旨在全面消除种族隔离制遗产的社会政策　新南非政府在1994年接收的是一个经过种族隔离制长期统治的现实，种族歧视在各方面均有所表现。为了根治这些社会痼疾，提高受压迫民族的社会地位，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政策以保持宏观经济稳定的政策，取得了积极的成果。首先，给予长期受压迫的黑人各种新的机会。新宪法对公民财产权利有如下规定(第一章第25条)：除非依据普遍适用的法律，为了公共利益的目的，并给予赔偿之外，任何人的财产不可被剥夺，任何法律不可强制剥夺财产。“公共利益”是指国家对土地改革的承诺，以及为平等获取南非所有自然资源而进行的改革。该条款特别规定对1913年6月19日《土著土地法》颁布后被剥夺土地的个人和团体有权恢复对该土地的财产权或达到合理的解决。《土著土地法》所造成的后果是广大黑人土地权的丧失，该条款是对这一种族歧视法令的否定，是将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其次，增加黑人的就业机会。政府规定，单位(主要是公共部门)雇员比例要逐渐反映南非的种族构成。这使非洲人在寻找工作时处于某种优势地位，而白人中缺乏专业技能的人失去种族隔离制度的保护，处在就业竞争的弱势地位。当然，长期遗留的问题不可能立即解决。黑人和白人对失业等问题都有失望和抱怨。黑人认为就业的机会不多，白人的不满主要针对新的就业政策，即政府鼓励雇用黑人和妇女的照顾性计划。^[16]

再次，针对黑人城镇各方面远远落后于白人的局面，新政府对黑人城镇地区在住房、电力供应、供水、教育、公共卫生和社会保障方面进行了巨大的投入。同时，新政府取消了对白人农场主的补贴，社会救济也面向全体人民。仅养老保险和贫苦儿童救济金等社会救济款项，10年间南非政府支出增加315倍，受益人口从260万增加到680万。

新政府就业政策的受益者并非只有黑人。依照政府规定，旧政府白人公务员的权益得到保护，不能随便辞退。他们如果提前退休，可有两个选择，领取退休金或一次性补偿。亚裔/印度人因文化程度较高，他们在政府部门的职位也有所增加，在各种高层的任职比率也在增加。^[17]南非总统办公室(the　Presidency)于2007年公布了一份题为《一个正在形成的民族：关于南非宏观社会发展趋势的讨论文件》的报告。这份109页的报告使用了广泛的资料，对各种调查、统计资料和许多独立机构的研究进行了综合。它关注不带倾向性的事实与数字，用一种清晰和不带偏见的方式来阐述这个国家的现实。^[18]这一报告描绘了南非社会动态变化的图景，提示了迅速的社会流动以及生活条件和种族关系的巨大改善。报告并未一味赞扬南非现状，而是强调南非经济的分化依然同种族隔离制度造成的断层线保持着重合。

值得注意的是，南非的国家民族意识正在提高。53%受调查的人认为自己是南非人，18%的人认为自己是非洲人，14%的人按照他们的母语来定义自己的身份，只有4%的人按种族来定义自己的身份。另一项研究显示，57%的南非人相信种族关系已经得到了改善，虽然这集中于南非最穷的省份。西北省和林波波省认为种族关系已改善的人比例最高，豪登省和西开普最低。导致这种差异很可能是因为较穷的省份发展的基础较差，种族间的互动较少;而较富裕省份由于人口的高密度和更高程度的种族互动导致了人们更为消极的看法。^[19]

1999年的调查表明，大部分黑人和亚裔/印度人对种族关系改善持肯定态度，33.4%的白人和19.9%的有色人认为种族关系有所恶化。2003年的调查表明，有色人(61%)、黑人(59%)、印度人/亚裔(58%)和白人(42%)对种族关系的改善均持肯定态度。可以看出，新南非政府实行的民族和解政策不仅加强了国家民族的凝聚力，同时也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新南非的实践证明了多民族国家的活力。(关于南非的情况，第十三章将专门论及)

[1] 曼德拉的民族主义思想的演变经历了形成、成熟和充实三个阶段。这一演变过程有两次飞跃:从非洲主义即狭隘的排外的民族主义转变到吸收黑人(非洲人、有色人和亚裔/印度人)的非洲民族主义;从仅容纳黑人的非洲民族主义转变到吸收所有南非人(包括白人)的南非民族主义。关于曼德拉民族主义思想的演变,参见李安山《曼德拉民族主义思想的缘起与演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6期。
[2] Greg　McCartan,Nelson　Mandela:　Speeches　1990,New　York,1990,pp.9-18.
[3] N.　Mandela,Long　Walk　to　Freedom,Boston:　Little　Brown,1994,p.480.
[4] Ibid,p.544.
[5] 关于因卡塔自由党及其领袖布特莱齐的要求,参见韦袆红《南非因卡塔自由党主席布特莱齐》,《现代国际关系》,1995年第4期,第72—74页。
[6] 这一委员会的工作报告于2003年出版。参见Volume　Six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of　South　Africa　Report,Formeset,Cape　Town,2003.
[7] Volume　Six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of　South　Africa　Report.该报告共分6个部分,长788页,是对种族隔离制下的反人道行为的控诉。
[8] 李安山:《非洲民族主义》,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4年,第262页。
[9] South　Africa　Yearbook,2000/01,(Originally　published　as　South　Africa　Official　Yearbook),Formeset,Cape　Town,on　behalf　of　the　Government　Printer,Pretoria,p.1.
[10] http://www.southafrica.info/ess_info/sa_glance/demographics/population.htm此表格为2001年的统计数据,系南非政府网站提供。
[11] 泛南非语言委员会可以传唤任何个人、团体或国家组织来提供证据。到2000年2月,泛南非语言委员会收到了70件违反语言权利的投诉,其中5件已经审结。
[12] 南非政府在改革法规中还将英语列入优先考虑的课程之列,各校先后将英文教学作为与今后工作相联系的重点课程来抓。参见常永才、李红记《试论新南非语言政策的演变及其对教育的影响》,《西藏大学学报》,21:1(2006年3月),第110页。
[13] South　Africa　Yearbook　2000/01,p.5.
[14] 杨立华:《新南非十年:多元一体国家的建设》,《西亚非洲》,2004年第4期,第43页。
[15] 同上文,第46页。
[16] 虽然黑人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但黑人与白人的差距仍然十分显著。以就业为例。据2005年9月的统计,失业率在黑人中为31.5%,亚裔/印度人为22.4%,白人仅为5.1%。住房、用电及其他各种生活指数的差别也很大。A　Nation　in　the　Making:　A　Discussion　Document　on　Macro-social　Trends　in　South　Africa,The　Presidency,2006,pp.28-29.
[17] A　Nation　in　the　Making:　A　Discussion　Document　on　Macro　Social　Trends　in　South　Africa,pp.29-30.
[18] Ibid,pp.3-4.
[19] Figure　12　“Opinions　on　race　relations　by　province”,A　Nation　in　the　Making:　A　Discussion　Document　on　Macro-social　Trends　in　South　Africa,p.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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