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交易

公元741年查理·马特死后，宫相的位置分别传给了他的两个儿子卡洛曼和丕平。查理·马特在先前进行的改革中，曾没收了大量的教会土地，导致政教关系一度十分紧张。卡洛曼和丕平继任宫相后，着手改善与教会的关系。由于分封出去的土地已无法收回，他们就共同颁布法令：凡从曾经归教会所有的土地上得来的税收和贡物，都要将其中一部分上交给教会。此举一出，双方的关系得到极大缓和，法兰克王国与天主教会之间的关系也日益密切。

兄弟二人间维持了短暂的和平，但内战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公元746年，丕平击败卡洛曼，成为法兰克王国唯一的宫相，次年，后者被迫进入修道院，彻底告别了政坛。权力的扩大带来了野心的膨胀，丕平越来越难以忍受哪怕是表面上的臣属身份，意欲取墨洛温王朝而代之。公元750年，教皇格雷戈里三世派人传信给丕平，希望他可以派兵制止伦巴第人对罗马的侵扰。正在谋划篡夺王位的丕平看到了这一有利的时机，在给教皇的回信中，丕平提出“谁应该称王？是掌握实权者还是自认为王而无实权者”的问题。教皇心领神会，回答说：“掌握实权的国王要比虚拥王位而无实权更好。”二人一拍即合，丕平也加快了夺位的脚步。次年，在苏瓦松召开的贵族集会上，丕平被推举为新国王，加洛林王朝的历史由此开始。与会贵族按照法兰克传统，将丕平举在盾牌上以示拥护。会上，教皇派来的特使卜尼法斯大主教为丕平涂油加冕，表达了教廷对新国王的认可和支持。

然而丕平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得到教皇本人的亲自加冕。公元754年，新任教皇斯蒂芬二世冒雪翻越阿尔卑斯山，来到丕平的宫廷。丕平隆重接待了这位尊贵的客人，宴席之间，在表示对丕平称王祝贺的同时，教皇也描述了教廷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希望可以依靠法兰克人的力量来保护自身安全。出于对教皇在自己篡位问题上支持的感恩，丕平欣然应允，而作为回报，教皇也亲自为丕平进行了第二次加冕。加冕礼在巴黎的圣德尼教堂举行，教皇将王冠戴在丕平头上，授予他“罗马人的贵族”称号，同时宣布“禁止任何人从别的家族中选立国王，违者剥夺神职，并逐出教门”。加洛林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得到了进一步确认。

丕平加冕

丕平也并没有食言，他于公元754年和756年两次出兵意大利，击败了威胁教皇的伦巴第人，迫使他们撤出侵占的意大利诸城市和拉文那总督区。丕平将这些土地交与教皇统治，由此在意大利中部地区建立起一个世俗的教皇国。这一举动影响深远，在漫长的中世纪中，欧洲政治生活中错综复杂的政教关系皆发源于此。在这个被称为“丕平献土”的历史事件中，以丕平为首的法兰克王国和以教皇为首的天主教会各取所需，完成了第一次神圣的交易。

公元768年，丕平去世，国家被分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查理和卡洛曼。如同法兰克国家所有的统治者一样，兄弟二人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内战一触即发。幸运的是，卡洛曼在公元771年因病死去，查理成了加洛林王朝唯一的统治者。而这位查理就是在法兰克乃至欧洲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帝——查理曼。

查理曼即扑克牌中红桃K的原型

早在公元754年，教皇斯蒂芬二世前来向法兰克人寻求支援的时候，年仅12岁的查理就作为父亲的代表前往迎接，他表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干练。当时教皇亲自为查理涂油，并表示希望他将来成为法兰克王国的君主。几年后，长大成人的查理又多次随父亲对外征战，磨砺了自己的体魄和品格。早年的这些经历对查理日后的统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与教皇的接触使他很早就与教会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并开始把传播基督教作为一个国王的责任；而对外征战的经历则塑造了其对权力的渴望，为其戎马倥偬的一生和建立帝国的伟业打下了基础。

从公元771年成为加洛林王朝唯一的君主到公元814年去世，在长达40余年的统治中，查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对外征服上，据史书记载，查理一生对外征战有53次之多，他也由此建立起了西罗马帝国灭亡以来西方世界最大的帝国。在其即位之初，阿奎丹地方的贵族发动叛乱，查理果断出兵剿灭了叛乱者，维护了加洛林王朝的统一。在公元773—774年，应教皇的要求，查理再次出兵意大利，彻底打败了伦巴第人，兼并其国土，自称“法兰克人和伦巴第人国王”，完成了其父未竟的事业，也一劳永逸地解除了教廷面临的威胁。这两场战争树立了查理的威信，也使教皇对其感恩戴德。

在查理进行的对外征战中，持续时间最长且最为惨烈的，当属其对撒克逊的征服。撒克逊人生活区域大致在今天的德国境内，其文明发展程度逊于法兰克人。撒克逊人信仰多神教，这令虔诚的查理尤其不能容忍。对宗教的热情和对领土的野心相结合，使查理对其发动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在公元772—804年，查理先后18次出兵撒克逊，夺取了大片土地。面对撒克逊人的反抗，查理采取了高压手段。在公元782年，撒克逊人发动了一次规模浩大的起义，杀死了查理派驻的法兰克官员和天主教会的传教士。作为报复，查理出动大军击溃起义者，并在一天之内处死了4500名人质，以此来震慑撒克逊人。在被其征服的地区，查理强制推广基督教，规定凡“参与反对基督教阴谋”“反对国王与基督教人民”“不受洗礼”“继续信奉异教”等一切不尊奉基督教的行为，都要被处以死刑，同时他还规定撒克逊人也必须像法兰克人一样向教会缴纳什一税。查理的铁腕统治加快了这一地区的基督教化进程。

查理在征战中并非所向披靡，也曾遭遇过挫折和失败。在公元778—801年，查理发动了对占据西班牙地区的阿拉伯人的战争，在初期的一次战役中，查理的军队受挫需要回国休整。在翻越比利牛斯山撤退的过程中，查理的后卫部队遭到与阿拉伯人联盟的土著军队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在丧生者中，有一位深受查理器重的年轻贵族军官——罗兰，他的故事后来演变成为法国中世纪时期骑士文学的代表作之一——《罗兰之歌》。在后来的战争中，胜利的天平几经反复最后还是倾向于法兰克人一边，公元801年，查理的军队攻占了今天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并在此设置基地，防范阿拉伯人的进攻。

随着战争的节节胜利，查理的威望也与日俱增，他希望得到一个比国王和“罗马人的贵族”更为尊贵的头衔，一个能与帝国辽阔疆域相匹配的称号——皇帝。而就在此时，在罗马发生的变故为野心勃勃的查理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自“丕平献土”以来，罗马教廷始终处在加洛林王朝的保护之下，因此对其要求也都尽可能地予以满足。公元795年，利奥三世继任成为教皇。由于在登上教皇宝座的过程中使用了阴谋手段，利奥三世遭到了许多教会人士的反对，在罗马很不得人心，因此他在政治上更加向加洛林王朝靠拢，以期获得支持。公元799年，部分罗马的贵族和教士以利奥三世行为不端、生活放荡为由，将其囚禁起来，并扬言要割掉他的舌头、挖掉他的眼睛。可没想到这位教皇身手矫捷，竟然成功越狱，径直来到当时正在萨克森征战的查理军中，寻求庇护。当时查理正忙于对撒克逊人作战，无暇分身，便派出使者护送利奥三世返回罗马，并暗中调查那些针对教皇的指控。经查，利奥三世确实劣迹斑斑，可查理认为其他教会人士无权审判教皇。

公元800年，结束了征战的查理亲自来到罗马，准备了解这桩公案。利奥三世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给予了查理只有过去的西罗马帝国皇帝才能享受的尊荣。查理在罗马主持召开了一次宗教会议，会上利奥三世当众起誓，否认自己的罪行，保住了教皇的宝座。而他的反对者也被查理解送出境，不得再返回罗马，转危为安的利奥三世对查理更加感激。

这年圣诞节，当查理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祈祷的时候，利奥三世突然将一顶罗马皇帝的皇冠戴在了查理的头上，宣布加冕其为“罗马人的皇帝”。教皇高声祝祷：“查理奥古斯都，这位伟大的带来和平的罗马人皇帝，万寿无疆和永远胜利！”在场的信众也都随之欢呼，就这样，法兰克国王查理变成了罗马皇帝查理曼（“曼”意为伟大的，查理曼即为查理大帝）。据《查理大帝传》的作者艾因哈德记载，查理在事后曾表示，如果预先知道教皇的意图，即使是圣诞节他也不会走进教堂去做祷告。为什么查理不愿在如此重要的日子和地点上，接受这个渴求已久的荣誉？究竟是故作谦虚还是另有原因？今天我们已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在西罗马帝国已灭亡三百多年后，又出现了一位继任的皇帝，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者们实现了从“罗马人的贵族”到“罗马人的皇帝”的华丽转身。

加冕以后，查理曼的个人声望达到了顶峰，其帝国成为当时西方乃至世界版图中至关重要的一支政治力量。当时的西班牙国王，甚至远在不列颠的苏格兰国王和爱尔兰诸部落酋长都向查理曼纳贡称臣，希望与皇帝保持密切的关系，连一向与基督教世界为敌的阿拉伯帝国也表现出了友好的姿态。当时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派使者送给查理曼许多名贵的东方礼物，包括自己仅有的一头大象。公元812年，连自认为是罗马帝国正统，最初不愿接受查理曼权威的拜占庭皇帝也不得不正式承认其皇帝称号。

查理曼是加洛林王朝最伟大的君主，他在开创“武功”的同时，并没有忽略帝国的“文治”。在当时的世界上，法兰克人的文化水平同拜占庭、阿拉伯、中华等其他帝国相比显得十分低下，在查理曼统治时期，仍有许多官员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更不要说普通百姓了。查理曼本人十分好学，即使在紧张的行军作战期间，他也会在枕头下边放有书写板，一有时间便练习写字。作为国家的统治者，查理曼充分认识到教育和文化对于国家富强的重要性，他不仅把学习知识当作一种个人爱好，更把其上升为一种国家政策。查理曼重金聘请当时的著名学者到他的宫廷中讲学，对他们十分尊重，他还在皇宫中开办了一所“皇家学校”，同时接受贵族和平民子弟入学，对于学有所成者，无论出身高贵还是贫贱，一律授予官职。为更好地传播基督教，查理曼还下令在各地开办教会学校，通过培训来提高教士的文化水平。通过查理曼的种种努力，帝国在其统治期间呈现出被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为“加洛林文艺复兴”的良好局面，虽然远不能与近代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媲美，但还是极大地推动了文化事业的发展，如今依然存在的阿亨大教堂，就是查理曼留给人们的宝贵文化遗产。

同墨洛温王朝相比，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者们与教会保持了更为密切的关系，政教之间的合作进一步加强。法兰克的国王们需要教会在文化和正统性上给予支持，教会也需要得到安全和财富上的保障，从丕平到查理曼，双方通过一次又一次神圣的交易，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君权神授的思想开始体现出来。昔日处在军事民主制社会下的法兰克人通过选举来产生自己的领袖，而随着王权统治的建立，教皇加冕使统治权力合法性的来源发生了转移，由上帝选择统治者这一观念开始深入人心，对此后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无论是在世俗上接过了罗马的皇冠，还是在宗教上接受了教皇的召唤，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者们俨然以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居，雄踞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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