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骑士，国王的囚徒

公元12世纪末，正在发展壮大中的法国迎来了三位伟大的国王，他们或致力于与“金雀花王朝”的斗争；或以上帝的名义远征东方；又或将当时欧洲社会的精神权威——教皇变成自己的囚徒。经过他们一个多世纪的努力，法国的王权进一步强化，法兰西也终于成为可以雄踞欧洲的强大国家。

公元1180年，路易七世之子菲利普二世即位为王，他继承先父遗志，继续与“金雀花王朝”斗争。而此时“金雀花王朝”内部纷争迭起，这正好为法国打击英国、兼并其在法国的领地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路易七世的前妻埃莉诺在嫁给英王亨利二世以后，先后诞下几个儿子，但由于年老色衰，亨利二世愈发对这个年长自己十几岁的女人感到厌倦。作为报复，埃莉诺开始煽动自己的儿子们反对他们的父王亨利二世，漫无休止的内战就此展开。菲利普二世抓住有利时机，他首先与亨利二世的儿子“狮心王”理查联合共同反对其父，以获得部分英国在法国的领地为条件，几经波折，最终扶持理查登上英国王位。而后在两人共同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菲利普二世又在半路折返，与“狮心王”理查的弟弟“失地王”约翰联合，共同反对其兄，而在约翰即位后菲利普二世又联合其侄子亚瑟反对约翰，虽未获成功，但也给约翰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如此几经反复，菲利普二世不仅从法国支持的金雀花诸王手中获得了大片土地，也借其内战削弱了英国的实力，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公元1200年，菲利普二世的一位封臣前来向国王申诉，他的未婚妻受到他人的诱惑，背弃了与自己的婚约，而这个人正是当时的英王约翰。由于在法国占有诸多领地，当时的英王在名义上仍是法王的封臣，因此菲利普二世以领主的身份要求约翰前来接受审判。心虚的约翰自然不敢前往，这给菲利普二世进一步打击英国提供了不错的借口，他以约翰拒不履行封臣义务为由，宣布没收其在法国的全部领地。在接下来的几年内，菲利普二世先后派兵占领诺曼底、安茹、阿奎丹等英国在法国的领地，实力大增。“金雀花王朝”的势力范围从横跨英吉利海峡两岸到不列颠诸岛，对法国的威胁大大减轻，由于丢失了祖先留下来的大片土地，约翰也从此背上了“失地王”的骂名。

布汶战役

法国的强大引起了当时欧洲大陆其他国家和诸侯的不安，而海峡另一端的“失地王”也在伺机报复。公元1214年，“失地王”约翰联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及其他一些大贵族组成联军，对菲利普二世宣战。是年7月，双方在布汶展开激战，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菲利普二世本人都险些丧命，在身边忠诚的骑士们的拼死护卫下方才摆脱危险。最终，法军依靠精锐的重装骑兵和训练有素的城市民兵战胜了联军，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布汶战役在法国乃至欧洲的历史上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一方面，胜利强化了法国的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从此以后，法王的正式称号从“法兰西人国王”变为“法国国王”。在这场被誉为“法兰西的诞生之战”的战役中，法国以一己之力鏖战群雄，极大地提高了自己在欧洲的国际地位，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在欧洲大陆冉冉升起。作为战役的领导者，菲利普二世在战后得到了“奥古斯都”的尊号。由于王权的弱小，在他以前的卡佩王朝诸王都在自己生前即为儿子加冕，而从这位“奥古斯都”开始，这种传统被打破，法兰西可以更加骄傲地向世界展示自己日益隆盛的王权。另一方面，亨利二世苦心建立起来的“安茹帝国”就此瓦解，英法两国的斗争即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第二位伟大的国王是被誉为“圣路易”的路易九世。路易九世冲龄即位，在其母后的辅佐下度过了少年时期，亲政以后，他推行了司法和币制方面的改革。路易九世将大部分司法审判的权力收归中央政府，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他颁布了名为“国王的四十日”的司法命令，规定贵族间在进行战争的40天以前必须告知国王，而受到威胁的一方可以在这40天内向国王提出申诉。通过这一举措，先前贵族之间频繁爆发的私战得到控制，社会秩序趋于稳定，而路易九世也树立了自己作为仲裁者的权威。在币制改革方面，路易九世剥夺了过去贵族们拥有的铸币特权，借此削弱了其进行封建割据的经济基础。通过这两方面的改革，法国的王权在制度上日臻完善。

路易九世是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徒，即使国事繁忙，他也始终保持着每天做两次弥撒的习惯，甚至经常在午夜就起身，为参加晨祷做准备。他的虔诚也体现在对待穷人的态度上，路易九世是历史上少见的“亲民国王”，他曾效仿耶稣为门徒洗脚的故事，亲自到济贫院中为穷人洗脚。每逢外出视察，他更是会自掏腰包，供给穷人饭食和衣物，甚至毫不畏惧染病的危险而与麻风病人同桌进餐。在路易九世统治时期，法国的社会福利事业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在国王的倡导下，政府出资建立了一批济贫院、医院，免费为下层民众提供服务。但路易九世的信仰在为法国天主教信众造福的同时也给其他教派带来了灾难，由于极度虔诚，路易九世不能容忍“异端”在自己国土上存在，他协助罗马教廷在法国广泛建立宗教裁判所，迫害当时以“阿尔比派”为主的“异端”，无数无辜民众因此丧命火刑柱之上。此外，路易九世对犹太人也十分苛刻，他焚毁他们的经书，对其征收重税，并强迫他们在衣服上佩戴特殊的标志以与普通人区别开来。

巴黎圣心教堂前的路易九世雕像

路易九世之所以被封为“圣徒”，除了他虔诚的信仰、对穷人的和善，最重要的原因当属他对十字军运动的痴狂。他曾先后参加第七、第八两次十字军东征并最终倒在了第八次东征的路上，成为法王中最后一位“上帝的骑士”。

十字军运动与法国有着很深的渊源。公元1095年，为夺回耶路撒冷，时任教皇乌尔班二世在法国克莱芒发表了极具煽动性的演说，号召贵族、骑士、平民去东方夺回圣地，由此拉开了长达近两个世纪的十字军运动的序幕，而克莱芒正是这位教皇的故乡。在次年开始的第一次东征中，法国骑士是十字军部队的主力，在攻下耶路撒冷以后，以“圣墓守护者”的名义统治耶路撒冷王国的也是来自于法国的贵族。在路易九世以前，路易七世和菲利普二世都先后参加过东征，而跟随国王远征过东方的贵族更是不计其数。

作为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路易九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为上帝效劳的机会。公元1248年，路易九世率军渡海进攻埃及，以此来间接支援据守耶路撒冷的十字军。登陆以后，燥热的气候使法军感到水土不服，虽然取得了几次战役的胜利，但无力长期对抗熟悉地形的埃及军队，更为严重的是，瘟疫开始在军中流行，非战斗减员日益增加，最后连路易九世本人也感染了瘟疫。公元1250年，路易九世与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法军被埃及军队包围，成为俘虏，在法国为其支付了巨额赎金以后方才获释回国。这次惊心动魄的远征为其在基督教世界赢得了极高的声望，法国的国际地位也日益上升。也许是对先前的失利心有不甘，公元1270年，年事已高的路易九世再次率军东征，这次远征的目的地是突尼斯。不幸的是，这次路易九世同样没能得到上帝的眷顾，他的军队再次被瘟疫困扰，而他本人也最终染病而埋骨他乡。以中世纪西欧骑士精神的标准衡量，路易九世是为荣誉而死，当享有无上的荣光，他由此被封为“圣徒”，以“圣路易”的称号载于史册。

当路易九世作为“上帝的骑士”在东方征战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短短几十年后，他的后人会把上帝在人间的代表——教皇变成“国王的囚徒”，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中。这位在当时看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国王就是路易九世的孙子——菲利普四世。

菲利普四世生于其祖父路易九世统治晚年，当时法国的王权已经大大加强，但由于路易九世痴迷于十字军运动，给法国造成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上的损失。路易九世的继任者菲利普三世是平庸之辈，在位期间受人挑唆，令法国长期陷于无谓的国际冲突之中。与父亲和祖父不同，菲利普四世对远离法国本土、与法国切实利益无关的征战毫无兴趣，他关心的是法国的统一和王权的进一步强化。

菲利普四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有着“美男子”的美誉，即位初年，他便凭借自己的魅力和智慧俘获了纳瓦拉——法国南部一重要邦国女王的芳心。这桩联姻带来了大片土地，菲利普四世也因此实力大增。为进一步推进法国统一的进程，菲利普四世把目光锁定在了英国在法国最后的几块领地中较为富庶的加斯贡尼。公元1293年，菲利普四世以加斯贡尼不承认法王的司法权为由，命令当时的英王爱德华一世以封臣的身份来法国受审，爱德华正忙于镇压国内叛乱无暇分身，菲利普四世便以蔑视领主的罪名将加斯贡尼兼并，于是两国战端又启，爱德华一世战败，被迫签订了对法国极为有利的和约，加斯贡尼由此长期被法国占据。

对英战争带来了浩大的开支，当时的法国还远没有形成健全的财税制度，因此不断增长的军费逐渐令菲利普四世感到捉襟见肘，为减轻财政负担，他盯上了一块肥肉——教会。自克洛维受洗以来，教会就与欧洲的统治者们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凭借其对人们精神生活的掌控，教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积累了巨额的财富，这自然会引起世俗统治者们的嫉妒。在法国，政教之争由来已久：早在公元910年，阿奎丹公爵“虔诚的威廉”划出自己的一块领地建立了克吕尼修道院，成为领导教会改革和维护教皇权威的主要阵地。路易七世统治时期，曾因为争夺主教任命权而与时任教皇发生冲突，教皇以逐出教会的“绝罚”相威胁，路易七世被迫屈服。菲利普二世享有“奥古斯都”的威名，但在离婚一事上仍因教皇的干涉而最终作罢……在那个教权高于王权的时代，教皇在宗教上至高无上的权威令欧洲各国的统治者们甚为忌惮。

公元1296年，卜尼法斯八世继任新教皇，作为一个教权至上论者，他对菲利普四世为解决财政危机而向法国教士开征财产税一事深为不满，认为这侵犯了教会的利益，他发布教谕，宣布世俗君主无权向教会征税，严禁法国教士向菲利普四世缴纳税款。菲利普四世针锋相对，宣布禁止法国的金银货币出口，以此来断绝教皇的财源。双方关系一度十分紧张，后来教皇因面临新的政敌威胁，不得不向菲利普屈服，同意其对教会征税，法王开始在斗争中占了上风。公元1301年，双方又因菲利普四世逮捕法国大主教而发生冲突，为争取法国社会各阶层的支持，菲利普在翌年召开了法国历史上第一次三级会议，开创了这一延续四百余年的政治制度。卜尼法斯八世也不甘示弱，于同年发表了名为《至尊至圣》的教谕，提出了著名的“双剑理论”，鼓吹教权高于王权。双方的论战最终发展成为真刀真枪的斗争。公元1303年，菲利普四世派亲信奔赴罗马将教皇拘捕，对其百般凌辱后方才释放，卜尼法斯八世羞愤难当，很快死去，教皇的权威由此一落千丈。两年后，迫于菲利普四世的强大压力，一位法国主教成为教皇，称克莱芒五世。此人对菲利普四世百般讨好，甚至在公元1308年将教皇驻地从罗马迁到了法国的边境小城阿维农，此后70年间，历代教皇都驻于此地，完全沦为法王的附庸，史称“阿维农之囚”，曾经威风凛凛的教皇就这样成为“国王的囚徒”。

阿维农的教皇宫殿

迁至阿维农以后，教皇摇身一变，从对抗王权的“绊脚石”变成了强化王权的“急先锋”。当对教会征税仍不足以弥补巨额的财政缺口时，菲利普四世又盯上了富有的圣殿骑士团。圣殿骑士团成立于十字军东征期间，主要由法国骑士组成，因以耶路撒冷的一处圣殿为总部而得名。他们在东方掠夺了大量财富，回到欧洲后开设银行，放高利贷，很快就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宗教团体。菲利普四世垂涎骑士团的财富，又想赖掉亏欠他们的债务，于是便在教皇的默许下以研究巫术和生活放荡等罪名逮捕并处决了圣殿骑士团的主要成员，侵吞了其财产。随后在公元1312年，克莱芒五世正式宣布取缔圣殿骑士团，为菲利普四世的行径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故事讲到这里，法国王权的强化之路已坚定而扎实地走出了很远，一个新兴的民族国家开始傲然矗立于欧洲大陆，成为一股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上帝的骑士”已经远去，“国王的囚徒”空有叹息，法国开始变成我们熟悉的样子。可法兰西的统一之路依然“漫漫其修远兮”，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即将袭来，在接下来近一个世纪的刀光剑影中，法兰西将迎来怎样的挑战？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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